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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寅】自同风

  cp明寅,忘川拉了又不负责售后,再次被饿到头晕眼花,搞一点,字数9k+,也喂两口朋友@觀自在 


  有史实冲突,有个人情节私设捏造,考据不到位指正时请口下留情。也不要太当真,把我当冯梦龙就好


  

  【一】


  三世楼的藏书卷帙浩繁,也存放了许多原本吉光片羽的文物。王阳明自来了忘川,便喜欢时不时地来此参观研究,看使君有没有从故世新带回来什么珍玩典籍。


  他走在安静的楼道中,转过一个拐角,来到一片较少涉足的区域。三世楼按藏品类型和朝代进行分类排列,这里就是以壁画为主。


  王阳明生前也见过许多壁画。如他为王维修建的城隍庙中,后来也添了许多壁画上去。使君摹刻的方式是将那一片墙壁的图画都投在了纸上,再压在透明的玻璃下——他晚年时倒是听过新修建的那座拙政园有用到这个东西,但那时尚且因为珍贵而仅仅作为装饰品使用,现如今现世技术成熟,这样东西倒是用得普遍起来。


  复刻的藏品也十分真实,连壁画的斑驳感也展现出来了。王阳明一走入这里,便不可避免地被最大的那片敦煌壁画给吸引了注意。壁画上的飞天栩栩如生,眉细疏朗,眼含笑意。王阳明仰头望了许久,才将目光下移,注意到了站在壁画下方的一道背影。


  浅粉儒巾、衣带桃花,这样的身形打扮,他再熟悉不过了。王阳明缓缓走上前,脚步声引得前方的人回过头来,看见是他后扬眉一笑:“阳明先生。”

  

  王阳明点点头,站在他身前问道:“六如居士来看壁画?”


  唐伯虎笑嘻嘻道:“是啊,最近范蠡找我约了张商稿,要画神仙,我来找找参考。”


  他抱臂在胸前,感叹道:“生前自比桃花仙人,倒是没想到死后真能留居忘川。虽说如今也见过了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阎君使君,但毕竟还没能见过天界的神仙呢。”


  话到此处,他又转过眼来,有些促狭地望着王阳明:“听闻阳明先生可有传闻,说是云中君下凡,倒不知为何结束了凡间历劫,却没能重返云梦大泽,回归仙班,倒是留在了这忘川河畔,同我们作伴?”


  王阳明垂着眸望了他的眼睛片刻,又闭了闭眼,声音有几分无奈:“只是神仙驾祥云送子……并且戏说而已,六如居士何必当真。”


  唐伯虎伸手摆了摆:“那倒未必。既然幽冥忘川都真实存在,又怎知当年那些离奇的传说不是真的?”


  王阳明没忍住笑了笑:“我还站在这里,不正是最好的证明么?”


  闲话几番,唐伯虎又突然问道:“对了,我听说,阳明先生是弘治十二年考中进士的?”


  王阳明一怔,顿了顿后反问道:“六如居士为何忽然谈及此事?”


  唐伯虎笑盈盈的:“那年我也参加了会试,却意外被卷入了科场弊案,遭贬还乡,是故无缘与先生同榜。”


  他说来轻描淡写,却触动了王阳明心中一角。王阳明又垂下眼,平静道:“是了,想当年在京待考,士子们都听过唐解元的才名。”他抬眼望向唐伯虎:“你出事那时,我私下还颇感惋惜。”


  唐伯虎有些惊讶,随后很快笑了笑:“你我若是同年进士,想必还会同朝为官,也许不待来到忘川,生前便会相识了。哈哈,若真是那样……”


  若真是那样。


  王阳明曾经也这样想过,从初到忘川,见到已在此逍遥的唐伯虎时,或者更早一些,在一些久远的过去的片刻。


  结缘并不是很轻易的事,他长久以来都只是像在河对岸观望着唐伯虎人生的洪流,浩浩荡荡,奔涌狂乱,而靠近得少。


  王阳明便只是道:“只可惜世事无常。”


  手又怎么能握得住水呢。


  

  【二】


  或许是聊到了生前旧事,王阳明难得又做起了梦,梦到了很多年前的事。


  那时候他还年少,是随祖父王伦从余姚搬去京师居住的第五年。他父亲王华因考中了状元,被授为翰林修撰,于是将他和王伦接了过去。他少年时总是精力充沛,对什么都爱琢磨研究,剑法骑射,他都因为兴趣去练习过,小时沉迷象棋还惹得他母亲气到给他扔进水里过。而那一次尤其壮志凌云,径直偷偷跑出了居庸关,纵观塞外风光,凭吊先辈于谦。


  古战场连刮的风都裹挟着肃杀的气息,王阳明站在嶙峋的巉岩边,就那样撞见了凶恶的鞑靼人。许是年少不知畏,又或是受了鼓舞,同时自信于自己的一身武艺,唯一带着的小厮吓得胆颤,他倒执箭搭弓,破空射去,还冲上前同对方交战起来。那鞑靼人敌不过他,狼狈落逃了,而他能占据上风已是罕事,要追击便更是有心也难以为继了。


  小厮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苦着脸道:“公子也太胆大了,要是出事了,小的都没办法和老爷交差了。”


  王阳明倒是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不是没出事么?”


  他那时只觉得满腹快意,对未来也充满了经略四方的宏志期待,回去后便开始起稿,欲针对时政向皇帝上书,几次三番都被王华给摁住了。他那会儿在众人眼里经常“胡闹”,王华有时候对他都甚为头疼,他也知晓自己和同龄人的理想不太相同——他们想要策名委质,他却想要比肩圣贤。


  这才是王阳明眼中的第一等要紧事。


  黄沙卷上他的白靴,王阳明看着小厮露出的苦恼的神色,双眼一闭一睁,小厮背后的风景便变为了朦胧的雨幕,白靴上的黄尘也变为了洇湿的几小片水痕。王阳明抬头看向上方,黑檐在连绵的雨雾中为他们撑开一道庇处。


  小厮小声抱怨道:“怎么就突然下起雨了,咱们也没带伞……”


  确实来得突然,看许多人都是匆忙躲进檐下,包括突然奔到他身侧的一位青年。青年人踩着地上的水坑,溅起一小片水花,举着手搭在头上用衣袖避雨,却仍难以避免地被雨水打湿了一些头发和衣衫。


  青年身上带着的水汽也波及到了王阳明。他侧过身来,看对方狼狈地摘下桃色的儒巾,灰蓝的直裰上星星点点地绽着雨水留下的花纹,粉色内衫的袖口因方才的避雨也湿了一片,他伸手用力拧了一下,挤出一点水分,再伸出手去拨弄自己濡湿的黑发。注意到王阳明的目光,他转过脸来,瞧了一眼王阳明,似乎从他的衣着对他的大致身份下了判断,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急着避雨,无意冒犯这位公子,给你赔个不是。”


  王阳明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摇了摇头:“无妨。”


  青年有双潋滟的桃花眼,和他一身少见的粉色衣衫倒是相衬。他眨了眨眼,兴致勃勃地继续同王阳明搭话:“我与友人自苏州府而来,到此地游玩,结果一时耽于美……美景,不慎与友人走散,又突逢此雨,才落得如此狼狈,实在倒霉。公子是本地人?”


  王阳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并不是。我们一家自京师来,此行往洪都去,途径此地,稍作停留,我本是来买些东西,意外被这雨困住了。”


  青年了然地颔首,有几分遗憾:“见公子气度不凡,本想着若是本地人,改日倒可以拜会一下。”


  说着,他又饶有兴趣地问道:“在下唐寅,字伯虎,成化六年生人,公子怎么称呼?”


  王阳明那时只觉着这名字有些耳熟,却没能想起来这就是前几年那个十六岁就考中苏州府府试第一的才子。他寓居京师许久,偶尔才听父亲与他人闲谈一下各地的考试,也没太放在心上。因而他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平静答道:“余姚王守仁,字伯安,成化八年生人。”


  “我还未曾去过余姚……”唐伯虎思索片刻,又笑道,“若有机会,也去看看那里的风光。”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闲话的几句中,雨势已有渐停的趋向。唐伯虎伸出手探了探,转头又对他笑道:“我得回客栈了,免得几位友人寻不到我太着急。那就日后有缘再见了,伯安。”


  王阳明看着他明亮的眼,也点点头:“你我年纪相仿,或许日后会试上能于京师相见。”


  唐伯虎闻言,大笑一声:“会试?哈哈哈,状元及第在我看来也不过探囊取物,我倒不急着考,不如趁年轻时多游山玩水,莫辜负了这大好时光。”


  他又从身上携带的绣囊中摸出一朵开得正新鲜的栀子,突然地朝王阳明凑近了一步,反手向王阳明摊开,纯白的栀子散发着清淡的香气,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唐伯虎笑盈盈道:“在下平生素来有折花的喜好,今日也遇到了开得不错的栀子,便折了下来。既然与伯安有缘,便赠给伯安好了。”


  王阳明因着突然拉近的距离微微睁大了眼,目光落在唐伯虎伸出来的玉手上。他手腕纤细,皮肤薄,淡蓝的经脉也能在手腕上隐隐约约地瞧见。栀子落在他掌心,也衬得漂亮了许多。王阳明没被人赠过花,彼时也尚比唐伯虎矮上一小截,怔怔地伸手拿过来,又抬眼看他,话带迟疑:“多谢……”


  唐伯虎笑意盎然,摆了摆手:“那就有缘再会了,伯安。”


  话罢,他从身上又摸出一把折扇,手腕一抖便流畅地打开,哼着苏州小曲,转身朝街上走去了。王阳明捏着栀子,看了看他的背影,又转头对小厮道:“我们也回去了吧。”


  纯白的栀子在他手中兀然化为了一捧白色流沙,从指缝间毫不留恋地漏过。王阳明一惊,欲握拳抓住,手中最终却依旧落得了一个干干净净。


  王阳明低头一瞧,恍惚间,看见地面在自己面前极速放大,一直到视野快要被极致的黑填满。王阳明下意识伸出手掌抵住了地面,却感受到了掌心下草土的触碰。他迷茫地撑起身子,仰头望见了一片葱翠的竹林,渭川千亩,而他跪坐在其中,像是一个极渺小的个体。


  此时当是清晨,朝露沾染上他群青的外衫,也润湿了他的黑发。王阳明只觉有些头重脚轻,撑着身体甩了甩头。倒是有人心急火燎地跑上前来,搀扶住他的身体,微凉的手摸上他的额头,又转头对另一方喊道:“快来人啊!大公子发烧了!”


  王阳明撑着眼皮望向眼前笔直修长的竹,喃喃道:“没有……”


  “这里……什么都没有……”


  

  【三】


  王阳明陡然惊醒了。


  时间还很早,窗外的天只蒙蒙亮。王阳明起身瞧了一眼,还只是卯正。他揉了揉额角,干脆穿上衣服起床了。


  很多年前的那些事情,没想到在梦中依旧颇为清晰。他甚至并不太确定当年那次檐下偶遇的人究竟是不是唐伯虎,因为他后来再听到对方的名字的时候,已经距离那时过去了很久,久到对方的面容都不太清晰,只记得一双多情的眼和白玉的手。还是偶然间望到窗头栀子,他才想到那个性格张狂的青年人,或许就是人们口中议论的苏州府的浪荡才子唐寅。


  格竹格到发烧咳嗽的那一次,让他后来不少被人打趣。他在前一年接触了娄谅,听他讲学,便下定决心要改掉自己活泼好动的性子,沉淀下来,做个严肃的人。但想归想,真正把他打磨得越发沉着冷静的,还在于日后漫长的人生经历。


  王阳明已经很久没有追忆过去了,与唐伯虎的对话和梦境都像是一根引线,牵扯他的思绪回到五百多年前的江南。


  江南风物向来都带着浪漫的色彩,一如唐伯虎身上展现的那般。比起京城的生活,江南的水乡更给他安静、祥和的味道。他当年格竹失败以后,便对程朱理学产生了动摇,但同时,这件事也对他的欲成圣贤之心有了一定的打击,让他也将心思放了一些在科举上。


  他的户籍在余姚,最初回来也是准备在本地参加乡试。那年杭州秋闱,他很顺利地中举了,第二年便收拾行装,入京参加会试。


  他在院中格竹那年,王伦过世了,王华带着王伦的灵柩回了余姚丁忧。如今三年过去,丁忧期满,王华也就回京复命了,因而比他要先启程一段时间。等王阳明也回到阔别数年的京城时,街头往来的都是前来参加春闱的举子,街上也依旧聒噪,繁荣不减当年。


  那时王阳明偶尔坐在楼上,听到街上骤然响起的喧闹声时,也会透过窗棂去瞧几眼,但始终没有看见过脸熟的面孔,一直到考完会试,他终是有些哭笑不得。他与唐伯虎相逢的第二年便是会试举行的时间,想来以唐伯虎那时候的态度,那次是没有参加了,而下一场会试,也就是今年这次,他同样没见着人——看来唐伯虎是铁了心要继续享乐山水了。


  披着晨曦走过忘川街道,王阳明迈入了金戈馆的大门。自从魂归忘川,他不再困于生前病痛,身体舒适了许多,也能更称心地练兵演武了。迎面碰上霍去病,对方高兴地冲他打招呼:“阳明先生!今天也这么早来?”


  王阳明本欲解释自己今日是因为梦中惊醒,才干脆来了金戈馆平复一下心绪,但又想了想梦中内容,还是点了点头,认下了霍去病的话。


  霍去病也没察觉他神色有什么异状,兴致勃勃地扬了扬手中的弯弓:“我有几日未射箭了,打算今早练练,阳明先生要来吗?”


  王阳明扫了一眼一旁的兰锜,从上面取下一把五力弓,对他笑了笑:“好啊。”


  他们各自取了箭,并列站在校场中。王阳明缓缓舒了一口气,随后将羽箭搭在弦上,使力将弓拉开。


  最初从九泉之井中来到幽冥忘川,他的意识从混沌迷蒙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然青丝化雪。即便选择了年轻时的相貌,他摸着自己一头白发,却反而有了几分回归至奥妙至玄深的天道的心境,也就保留了下来。


  唐伯虎的头发也是。与记忆中不太一样的发色,却衬得他不像是地府中一个阴灵,倒像是真的桃花仙人了。他如今也有自己的桃花庵,终究是过上了生前最向往的生活。


  王阳明一边发散地想着,一边将弓拉得形如满月。他的手依旧很稳,目光锐利地瞄准箭靶,松开手的一瞬间,羽箭便直直地射出去,只闻一阵破空声,箭头便扎入了靶心。


  他再次迅速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搭在弦上,拉弓射出,这支箭也同样没入靶心。


  连他自己也有些说不清楚,借着这样的力道是在发泄些什么情绪。王阳明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不断地搭箭拉弓,射出一支又一支的羽箭。


  “阳明先生!”


  王阳明放下了弓,朝一旁望去,使君正立在门口,身后还跟着唐伯虎等人。


  “今日要去时之涯走一趟,希望阳明先生能够同行,”使君微笑道,“不知阳明先生是否方便?”


  王阳明的目光扫过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的唐伯虎,收了弓,颔首道:“方便的,走吧。”


  

  【四】


  弘治十一年,暌别科举多年的唐伯虎终于重新走上了科举的道路,在应天府一举考中了解元,轰动了整个苏州府,“唐解元”的称呼更是传遍了整个江南。王阳明虽然身在京城,但也听说了这件事,毕竟也有不少京官看过唐伯虎的乡试文章,都纷纷大为赞赏。


  十二年的春天,唐伯虎同徐经作伴,声势浩荡地入京了。他甫一到京城,便立刻引起了轰动,那时他的文才画艺名气都很高了,在京的举子几乎没有不知道他的,来拜访求画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几乎要踏破门槛。这样大的阵仗,王阳明也很难不知道,但他却从未主动登门拜访过。


  他不太喜欢在这样的一种氛围里去找唐伯虎叙旧。


  王华私下曾对王阳明评价说,唐伯虎有才,但为人太轻浮张狂,若不改改这性子,恐怕会埋下祸患。


  王阳明在考试前也偶然见过唐伯虎一次。他用过晚膳后上街信步消食,正碰上在外玩乐一天归来的唐伯虎和徐经。二人骑着高头大马,神情恣肆,看着十分潇洒快活。王阳明远远的瞧见他们,往路旁靠了靠,不太想吃马蹄扬起来的烟尘。唐伯虎和徐经也没有注意到他,在马上大笑着交谈,拉着缰绳便扬长而去了。


  热闹的西长安街上,王阳明就这样低头与他擦肩而过。


  再后来,他在贡院考场上与唐伯虎相见了。他们考试的号舍在同一字号,王阳明按着贡院发的座号遍览寻过去,在写着字号的巷口碰到了唐伯虎。离开马匹后,他们的身高差异便变得直观了不少。唐伯虎这些年来似乎并没有再长个,王阳明已经比他高出了不少。当年檐下瘦弱的少年,变成了更加挺拔的青年,只是唐伯虎还是那副一如既往的模样。


  似乎注意到王阳明的视线,唐伯虎侧过脸来,对他眨了眨眼,笑了一下,随后便拿了蜡烛,进了自己的号舍中。王阳明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也继续往号筒深处走去。


  三场考试,每一场都是三天两夜。漫长的考试结束后,举子们都凑在一起饮酒狂欢。也有不少宴会邀请了王阳明,但王阳明多数都推掉了。他知道唐伯虎很意气风发,大概是考试结束后最张扬的人了,常常出入各种酒宴,喝得个酩酊大醉,再同徐经一起东倒西歪地回去。


  唐伯虎一直嗜酒,从生前到忘川,这习惯都没改过。他手里时常拎着系有丝带缀着桃花的执壶,在战场上似是也要仰头酌上一口,才能彻底放出星灵之力一般,去唤动灵水攻击对方。


  唐伯虎刚哼着桃花庵歌朝对面释放完灵术,残存的夏之暑便打出一道灵术朝他飞来。王阳明手疾眼快地拉了他一把,随后翻动手腕掐诀,催动起周身灵力,金蓝的云彩卷起一阵狂风呼啸着冲了过去,将最后一只夏之暑彻底打伤遁逃了。时之涯骤然刮起一阵狂乱的夏风,吹入王阳明群青的宽袖中,猎猎作响。王阳明侧过头,扶着唐伯虎站稳,询问道:“还好么?”


  唐伯虎额前的几缕发也被这大风吹散,露出白净的脸。他摇摇头,笑盈盈道:“多亏阳明先生又拉了我一把。”


  王阳明一顿,意识到了他说的是当年宁王的事。他抿了抿唇,还是对唐伯虎露了个浅淡的笑:“我只是做了我觉得应该做的事。”


  并且,他也并没有次次都能拉住唐伯虎,至少在唐伯虎最落魄的那一次,他是没有伸出手的。


  他只是旁观着,也只能旁观着。


  弘治十二年,一个特别的年份,王阳明从两试不第的举子迈入了二甲进士出身的行列,唐伯虎则从花团锦簇的云端坠入了万丈深渊。


  京中刚流传起唐伯虎与徐经作弊的蜚语时,王阳明便觉得荒唐得可笑——唐伯虎怎么会作弊?他有什么必要作弊?


  然而谣言越传越盛,终是闹得满城风雨,也捅到了明孝宗面前。两人被收押进了牢中,程敏政也锒铛入狱。王华叹息着对他道,这其中免不了许多程敏政的政敌的作梗攻讦,都是铁了心要让程敏政下台罢了。


  王阳明一霎时只觉得很悲哀。他觉得自己或许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是声音堵在喉头中,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曾钻研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佛学,也去佛寺中参拜过不少次。那之后,他又去了一趟城郊的佛寺。大殿中正立着高大的佛像,观自在面带微笑,慈悲的一张脸仿佛安抚着众生的苦难。


  王阳明跪在蒲团上,缓缓闭上眼默念起了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五】


  桃花庵中桃花灼灼,一片桃色近乎要迷了人的眼。王阳明坐在屋内边缘的棋盘前,正傍着屋外一泓春水,水上飘着桃瓣,悠悠地流淌向远方。


  王阳明再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忽然泛上了几分倦意。他这些天奔波许多,使君拉着他和唐伯虎去了不少次时之涯,直到使君改去了春季的,他们才终于得了闲。这段时间下来,唐伯虎和他也相熟亲近了许多,便邀了他来桃花庵喝酒。


  不过他说着去翻自己的珍藏,去了许久也没回来。王阳明揉了揉眉心,干脆撑着头闭目养神起来。


  自上次唐伯虎主动提起宁王的事,他也时不时想起那段日子。


  宁王意图谋反,想拉唐伯虎做他幕僚,但唐伯虎仿佛自那舞弊案后便越发疯疯癫癫,神志不清,让宁王也觉得不堪任用,扣了他一年后把他放了。王阳明了解到这件事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当年京师里那个春风得意的唐伯虎的模样,终是有了几分割裂。


  他本不当是这样,他本不需要这样。


  尽管他心下也猜测,更大的可能是唐伯虎想以疯癫的面貌来躲避宁王的招揽,但如此狼狈,也让他叹惋。


  那之后的平乱,他从容布局,让生性多疑的朱宸濠数次中计,最终被生擒于鄱阳湖上。他这一仗,打得很漂亮,但不太让上面的一些人满意,因此也陷入了一些纠缠中。他实在厌烦了与这些人争功,干脆把功劳都推到了其他人身上。十月的时候,他应邀去了他在无锡的门人华云的山庄。华云带他去了剑光阁,拿出了一套图册来。


  “今年秋天的时候,唐子畏先生来学生这里玩了三月,看见了儒林先生的《鹤林玉露》,有感于其中的《山静日长》,作了十二帧画,”他将图册展开,对着王阳明笑道,“也请老师一观。”


  王阳明心下算了算日子,倒正是唐伯虎前脚刚走,自己就来了,错过得倒是正好,让他也不禁失笑。


  再将目光放在画册上,王阳明一幅幅看过去,倒确实是笔细如发,顾盼如生。王阳明忍不住叹赏几声,华云便笑道:“我也觉得这画实在奇绝,还想请老师为这套图册题款,不知道老师可愿意?”


  王阳明闻言有些惊讶,一只手缓缓抚过画卷的边缘,最后轻轻笑了笑:“可以。”


  朱宸濠被镇压后,朝廷便开始清算从逆罪人。唐伯虎也受过朱宸濠的礼聘,因而即便未曾参与起事,但也在清查的名单上。王阳明这次为他的画题款,也是一种无形的表态,让唐伯虎从嫌疑中顺利摘了出来。


  其实说是帮忙,更关键的还是在于唐伯虎本身便是干净的,否则他再怎样想伸出援手,恐怕也难以为继。


  在他就快要顺着回忆坠入梦境时,王阳明忽然听到了一道有些缥缈的声音:“伯安?”


  王阳明神识还有些混沌,一时之间未能作出什么反应。下一刻,额前的发丝动了动,王阳明瞬间惊醒过来,撑着头的手极敏捷地朝前一抓,便捉住了一只手腕。王阳明眼睫微颤,朝上倏地一抬,眼前便是唐伯虎有些错愕的脸。唐伯虎正侧跪在棋盘边,手距离他的脸很近,似乎原本只是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王阳明的视线往下沉去,看见自己正用力捏着对方的手腕。他们二人的肤色都偏白,不过他是更加冰冷一些的寒玉,唐伯虎则是沾了桃色的暖玉,这样的触碰之下,对比就更明显一些。


  距离太近,呼吸便有些交融。在氛围变得更加旖旎以前,唐伯虎率先迅速抽回了手,随后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坐正身子拉远了和王阳明的距离,调侃道:“阳明先生警觉性实在是强,看来一般精怪要想近阳明先生的身,恐怕很难了。”


  王阳明的目光落在了唐伯虎手腕的一点红痕上,带着歉意道:“抱歉。”


  唐伯虎笑道:“哎呀,也怪我去了太久,都让阳明先生等累了……”


  王阳明没能忍住,打断他:“你可以继续叫我伯安。”


  唐伯虎一愣,一时间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啊……我……我刚刚去翻,没能翻到,我还在想、是不是什么精怪给偷偷顺走了……”


  唐伯虎的居所实在称不上整洁,房内四处晾挂着写了字的宣纸,甚至纸上写不够便在墙上写,字迹狂放缭乱,像是喝醉后的杰作。如此混乱,被一些觊觎的小精怪浑水摸鱼也是能够理解的了——他听说连太白先生都被偷拿过酒。


  “哎、不过!我还在另一处桃花树下埋了酒,”唐伯虎揪了揪自己的耳垂,看着他,“那……伯安是同我一起去?”


  王阳明理了理衣服,从棋盘前站起身来:“走吧。”


  桃花庵中的桃林盛景,平日里也总吸引不少其他阴灵或者名士来参观做客,今日倒是没见到人影。王阳明随着唐伯虎穿过桃树互相掩映的枝条,走到了一棵花开得尤其烂漫的桃树下。唐伯虎蹲下来,开始挖酒,王阳明的目光从他的背影上挪开,顺着桃林栽种的方向慢慢滑向远方。


  如此美景,倒真是世外桃源了。王阳明伸出手,碰了碰离自己最近的桃树枝桠。他曾觉得,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但在朝市的生活,总是充满了纷争,到最后他也有了几分厌倦,只欲辞官回乡,潜心讲学,倒终究一心回了乡野间。


  桃花不管人间事,只笑山人未拂衣。


  “伯安喜欢这花吗?”


  唐伯虎将酒倒好,似乎瞧见他的举动,笑盈盈地出声发问。也不等王阳明回答,他伸出手去,轻巧地折了一枝下来,递给王阳明:“这花开得确实好,我向来也没什么别的好物,姑且折一枝桃花赠予伯安吧。”


  王阳明怔了怔,眼前忽然掠过一些明灭的光景。他伸手接了桃枝,垂眼看了半晌,倏然扬起嘴角,失笑着抬眸看向对方:“唐伯虎,你真的很爱给别人赠花。”


  唐伯虎一愣,王阳明捏着桃枝朝他走近了几步,他也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结果后背径直撞在桃树的树干上。王阳明恍若未觉自己的压迫性,又走了一步,拉近了距离,最后伸手将桃枝从他头侧的发间穿过,枝末穿入儒巾下方,压在其中。


  “这花还是和‘桃花仙人’相衬一些,”王阳明唇角还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伯虎兄,你我之间,其实不需要这样兜圈子。”


  他们都曾意气风发过,一生短暂,曾经的枯荣云泥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意义。是荒诞不经的唐伯虎也好,是沉潜刚克的王阳明也好,终究都是化为大明逝水中的一捧黄沙。


  王阳明的手落下来,擦过他的耳畔,又停在他脸边。心念一动,他的拇指按上唐伯虎的唇角,轻轻擦过。


  唐伯虎张了张口,似乎本欲说些什么,最后也笑起来,挑了挑眉,伸手捧住王阳明的脸,将他拉了下来。鼻尖蹭过的一瞬间,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王阳明下意识将手移去撑在唐伯虎脸边的树干上,稳住自己的身体。唐伯虎的桃花眼边沾染上了芳菲色,却毫无羞怯,仿佛将自己也剖开了一般,在勾弄中越发炽热。轻风拂过,又吹落一瓣桃花,落在唐伯虎的脸上,却无人再有闲去摘落了。


  夏雨白栀,春水桃花,王阳明恍惚间仿佛穿过了漫长的时光。


  如同许多年前的京师春闱,唐伯虎在号舍前冲他一笑。他继续朝前走去,目光却掠向号筒外更高更远的地方,看见天边朦胧的山峦,看见肆意翱翔的红隼,一切似乎都生机勃发。


  那时春色正好。


  

  

  END.


  ——————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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